劉宇昆:科幻界的“摧心劉”
在國內科幻論壇里,鐘愛構建宏大意象的劉慈欣被粉絲們親切地稱呼為“大劉”,劉宇昆因其細膩動人、催人淚下的文風,贏得了“摧心劉”的美名。
世界科幻橋梁、哈佛畢業、技術宅、律師、翻譯、在通勤火車上寫作的作家……“摧心劉”的故事和他筆下的科幻世界出人意料。
1. 世界科幻獎大滿貫
在2012年芝加哥世界科幻大會上,劉宇昆對于自己的短篇小說《折紙動物園》獲獎并不抱希望,卻收獲了一個大大的驚喜。當美國科幻作家加德納·多佐伊斯念出劉宇昆的名字,他快步走上臺,邊走邊臨時組織獲獎感言——發言用的是英語,但他腦子里想到的是曹植七步成詩的故事。那段短短距離里他不停地重復著三個詞:妻子、編輯、粉絲——對于他取得成功最重要的人,那基本上就是他發言的全部內容。
這一年,《折紙動物園》為他一舉斬獲了三項國際最頂尖的科幻文學大獎——“雨果獎”“星云獎”和“世界奇幻獎”。劉宇昆成為第一位出生在中國的獲得世界科幻小說獎大滿貫的三料王。
這篇講述移民家庭情感隔閡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中,劉宇昆用簡單質樸的故事,探討了每個人年少時都曾犯下的錯誤,用最殘忍的方式去對待那些最愛我們的人,同時表達了“情感是根植于語言之上”的深刻哲理。這樣嚴肅的感情議題在幻想小說里令人驚訝地被忽略,卻經常出現在劉宇昆的小說里,這或許便是他的作品能夠超越族群,引起廣泛共鳴,并最終贏得世界獎項的原因。
但這僅僅是劉宇昆創作的一面。他的小說充滿文化沖突與人文關懷,卻又不乏硬朗精準的技術細節。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總能用細膩文字觸動我們內心深處的柔軟,為作品賦予宗教般悲憫的光芒。這與他多元文化教育背景所造就的獨特視野關系密切。
2013年,他的短篇小說《物哀》再度摘得“雨果獎”。
2. 從蘭州到哈佛:數學還是文學?
劉宇昆1976年出生于中國蘭州,孩提時的他,在蘭州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則在美國讀書學習。自小,劉宇昆就顯示出了對故事的喜愛和天賦,經常是自己編故事,然后配上插圖,給爺爺奶奶看。他至今記得自己構想的火箭飛機,可以依靠巨大彈簧的力量,沿著拋物線軌跡從蘭州彈跳著飛向北京。
11歲時,劉宇昆隨著家人移民美國。他花了好大功夫去適應小學,一開始他聽不懂老師或同學說的東西,在中國學校里他總是滔滔不絕,在這里卻覺得非常孤單。他足足花了幾年時間才把英文磨練到找回自信的水平。
當劉宇昆進入哈佛大學時,并不確定自己想要學的是數學(他最強的科目)還是文學。哈佛在這兩項科目上都享有盛譽。然而當他一上英語文學入門課程,便立即愛上了,并決定集中全部精力攻讀。
那是一段美好的經歷。優秀的教授與助教令劉宇昆對于英語文學傳統的豐富性由衷贊嘆。他熱愛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節奏與粗糲意象,中世紀英語的松散句法與流動音韻,在斯賓塞、喬叟、莎士比亞和彌爾頓之后創造力的綻放。再加上拉美文學與世界英語文學的多元化聲音,他感覺自己可以永遠地在文學海洋里鉆研下去。與此同時,文藝批評理論幫助他更好地理解文學,提高思辨技巧。法語與拉丁文的學習開拓了他對平行文學傳統的視野。
這便是他異常注重寫作文學性的根源,在科幻小說里引用蘇珊·桑塔格的文藝評論或者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句可不算常見。
在學校里,劉宇昆模仿馬爾克斯風格寫作了一個故事,發表在著名的校辦文學期刊《哈佛主張》上,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發表作品。
但另一方面,劉宇昆依然鐘情于數學的嚴謹。哈佛允許學生選修任意科目的課程,只要在精力允許范圍內能夠順利拿到畢業學位。他選修了許多計算機類課程,因為喜歡測試過程和數學基礎,可以用這些符號構建虛擬機,讓數學結構干一些事情,運行真實世界的功能,解決一個個實際的難題。正如他在創作于2004年的小說《愛的算法》中所描寫的,一位患有嚴重抑郁癥的母親質疑,所謂人類的情感與愛,到頭來或許也只是大腦黑盒里的算法而已。
3. 從寫作到翻譯:將中文科幻作品帶入西方視野
“在世界范圍,我們不如中國科幻有影響力,這是因為我們沒有劉宇昆。”2014年華語星云獎大會上,當談到日本科幻現狀時,日本作家立原透耶這樣回答道。
中國讀者知道劉宇昆,多是因為他的出色英文翻譯幫助《三體》等中國作品登上雨果獎領獎臺。由于他對中英文的純熟掌握,成為為數不多能夠將中文科幻作品帶入西方視野的使者,被稱為“像熊貓般珍貴的珍寶”。
2011年,劉宇昆收到陳楸帆的郵件。那時,陳楸帆打算向歐美雜志投稿,卻苦于找不到好翻譯。他曾嘗試自己翻譯,甚至還找了翻譯公司,都不盡如人意。于是,他把小說《麗江的魚兒們》的英文翻譯稿發給劉宇昆,想聽聽他的建議。
譯稿中的中式表達和思維方式,許多詞句都讓生活在英文環境里的劉宇昆很費解。出于幫朋友忙的初衷,他開始了翻譯工作,至于中國科幻在美國到底賣不賣得出去,他根本沒有細想。結果出乎意料,劉宇昆翻譯的《麗江的魚兒們》隨后在美國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上刊出,還獲得了2012年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劉宇昆突然意識到,他讀過的許多有意思的中國科幻小說,由于語言的隔閡,只能在小范圍內傳播,他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他開始翻譯越來越多中國的科幻文學作品,并將它們介紹到西方——夏笳的《百鬼夜行街》、馬伯庸的《寂靜之城》、陳楸帆的《沙嘴之花》等都登上美國主流科幻媒體,這其中也包括劉慈欣的一些短篇小說。
劉宇昆回憶道,第一次讀完《三體》時,他興奮得一晚沒睡。《三體》這些史詩化的布局讓他想到亞瑟·查理斯·克拉克宏大的科幻文體,有古典科幻小說的感覺,又與西方流行的科幻小說頗為不同。
但翻譯《三體》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為了統一書中的科技術語和物體名詞,劉宇昆需要列出一張非常長的漢英對照表。他面臨的困難遠不止這些,科學知識和術語、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以及中英語言的不同表達,都是挑戰。
為了讓美國讀者理解《三體》中冗長的政治背景,劉宇昆加入英語小說中很少見的術語注腳。后來他解釋,“根據兩種文化的敘事成規,中國讀者也許覺得我解釋得不夠,而西方讀者可能覺得我話說得太多了。我自己的基本原則是:展示的信息正好滿足了讀者需要理解故事的含量,但同時,好奇的讀者可以自己上網探討更深的細節。”
與此同時,劉宇昆在美國科幻界的影響力也發揮了作用。關于《三體》的書評不斷出現在資深評論家筆下。夏笳給劉宇昆發郵件驚嘆:“天啊,我都不敢相信這些人真的讀了《三體》。”劉宇昆回復:“是我請他們讀的。”
4.從創業者到父親:撫養小孩也許是我寫作生涯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從哈佛畢業后,劉宇昆成為一名軟件工程師。有一天,幾個朋友從麻省劍橋城回來,告訴劉宇昆他們要創辦一家公司。受到互聯網浪潮的召喚,他馬上收拾行李搬回東岸住在一個小公寓里,同時也是辦公的地點。
劉宇昆正是在那家公司里認識了他的妻子鄧啟怡,她當時是公司的一名產品經理。
公司運轉得很好,劉宇昆熱愛那種成為一名軟件工程師的感覺——他的許多小說依然在刻畫那種經驗,如《迦太基玫瑰》中的編程語言。但最終他覺得自己想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于是又上了哈佛法學院:嚴謹的邏輯與創造性的爭辯理所當然地提高了他的思辨和寫作技巧,在他的許多小說里展示了一位律師的思維習慣,如《結繩記事》中對于知識產權的論述片段。
從哈佛法學院畢業后,劉宇昆一開始在一所聯邦法院當法官助理,之后成為一名企業稅法律師。這份工作辛苦卻也報酬豐厚,只是工作時間非常長,剝奪了他的寫作時間。當劉宇昆和鄧啟怡決定一起建立家庭時,他不得不再次做出選擇。他不想成為那種從不關注孩子的父親,而且他十分懷念寫作的時光。
于是,劉宇昆再次轉換職業,成為一名專攻高科技專利案件的訴訟顧問。這份工作讓他得以充分運用自己所擅長的法律知識及科技技能,而且工作時長要合理得多。劉宇昆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妻子和女兒,最重要的是,他又能再次拾起紙筆,繼續鐘愛的小說創作。
在迎來第二個女兒降生后,劉宇昆說:“撫養小孩也許是我寫作生涯中發生過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身為父母以及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是人類經驗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在我有孩子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感受。”他每天回家都要陪女兒做游戲,躲貓貓、抓鬼,還有其它他們自己發明的游戲。
或許正因為生命中溫暖的改變,他之后的許多作品都集中關注技術變革所帶來的家庭關系的變化,如《擬像》中因為出軌而被女兒厭棄的父親,只能一次次從擬像相機所制造的幻影中重溫天倫之樂;如《奇點遺民》中描寫了父母在被拋棄的真實世界里與虛擬空間中的機器爭奪后代的動人故事。
妻子鄧啟怡是另一個有力支持,從軟件工程師轉身變為職業攝影師的她對藝術攝影及視覺藝術充滿激情并多次舉辦展覽。她的作品令人驚嘆,給劉宇昆帶來新的創作靈感。目前這對夫婦正合作一部基于東亞傳說的奇幻史詩長篇,妻子負責提供創意并構建世界,劉宇昆則完成大部分的初稿,他們像盼望孩子一樣盼望著這部作品的早日問世。
5.美國人和中國元素
很多人會好奇劉宇昆如何定義自己的文化身份,11歲就隨家人移居美國的劉宇昆一直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美國人,但也“很慶幸能得到這樣一份廣闊而深刻的中國文化和語言遺產,這是一份美妙的禮物。”
他在英美文學傳統中寫作,也希望跳出這種傳統,他認為自己的文化身份反映了美國經驗的多元本質。雙重身份以及跨類型的自覺使劉宇昆擁有了獨特的寫作視角,更賦予了他多元化的寫作方式。他的作品內容十分豐富,單純以獲獎作品來評判他的創作是片面而不科學的。不過,我們確實得承認,東方色彩和幻想元素的有機結合恰恰是劉宇昆作品受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總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對中西文化的深刻了解。在小說里,他引用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句、蘇珊·桑塔格的評論,也會引用我們都并不熟知的《詩經》原文。在西方,被稱為“中國元素”的東西大多浮皮潦草,譬如時報廣場上的舞龍舞獅、窗戶外伸出的晾衣竿……這些是刻板印象里的中國。而劉宇昆更接近本質,他的小說重在人性以及人類的情感聯系,其中親情是很重要的元素,在對情感的表達上飽含一種“東方式韻味”,內向化,點到為止,卻又令人回味無窮。
劉宇昆在將東方色彩和幻想元素融入作品時,更多考慮的并不是市場,而是自身表達的訴求。《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是劉宇昆認為的自己最好的作品,但這篇科幻小說卻在完成之后好幾年都無法發表,一是因為中篇的篇幅,二是因為小說涉及的日本731部隊在華暴行至今未得到日本政府承認, 發表有爭議的歷史題材作品難免帶有表達政治傾向的嫌疑。而這樣一部沉重作品的創作過程也極其艱難,劉宇昆查閱了大量關于731部隊的資料,甚至聯系了一些持否定觀點的人,了解他們的想法,可以想見,這絕不是令人愉快的經驗。好在最終我們讀到的小說達到了作者最初的目的:刻畫一個“相信我們對歷史負有責任, 相信我們有責任記住過往暴行的受害者,有義務證實被遺忘和背叛的歷史”的人。劉宇昆在小說中展現了多元的歷史觀,喚起了更多人對于這段歷史的認知與關注,東方色彩和幻想元素在這里絕非可有可無的裝飾,而是深入作品骨髓的血脈。
6.無限可能的人生:辭去工作,當全職作家
科幻擅長的是將人置于極端環境之下,考察其反應,故事中極端環境的設置往往基于對當下社會的思考。我們所處的時代正不斷改變,擁抱電子閱讀還是堅決維護紙書,沉迷虛擬世界還是回歸原始自然,緊隨新時代的腳步還是捍衛舊時代的尊嚴,無須奇點降臨,我們無時無刻不面臨選擇。
無論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并非所有人都能跟上時代的進步,劉宇昆對此“既不頌揚也不為之哀悼”,正如他在小說中表述的那樣。至于他本人,面對社會進步時無疑會主動適應,甚至走在時代的前面。
劉宇昆的身上永遠蘊含著多元的維度和開放的氣質,他是美國人、華裔,作家、譯者、軟件工程師、法律顧問,愛人、父親、朋友。他的多重身份被人津津樂道,更讓人們驚嘆的是,他把每個身份似乎都處理得不錯。或許正是這些維度,組成了真實的劉宇昆。就像他在作品中所傳遞的那樣,真實的人性具有無限可能。
他對不同可能性的嘗試沒有止步于職業或文學創作,他來中國品嘗各種“黑暗”料理,牛蛙和羊腰不在話下,在云南餐廳更是主動吃蟲;他跨界與藝術家合作,在美術館里建起律法書店,為外星游客創作城市觀光指南……
表面看來,劉宇昆不斷轉換自己的職業,沒有一條清晰明確的職業路徑,實際上,他的每一份職業都很成功,并且自始至終追尋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在某種規則下的符號系統中組織結構以達到特定效果”,編程如此,擬合同如此,寫作亦如此。在變化中堅守本真,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適應時代卻不被時代牽著走,這是他一貫的準則。
這一準則同樣被應用于他的文學創作中,新近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的《奇點遺民》,既收錄了他早期的作品,也收錄了晚近的新篇。可以看出,在作品形式方面,他從未放棄創新。從早期作品《單比特錯誤》《愛的算法》和《迦太基玫瑰》中動人肺腑的片段式場景敘事,到《人在旅途》中對非虛構文體的仿寫,再到《上海48小時:國際游客周末觀光指南》中的未來旅游指南,他不滿足于重復自己,也無意迎合一小撮讀者的口味。在追尋新形式和探索書寫新方向的同時,他從不忘初心,他的內在文字肌理始終隱忍克制卻又飽含情感,烙印有劉宇昆個人印記的小說能讓人一眼辨識出來,又能不斷給人帶來驚喜。
如果說上述嘗試都是虧損有限、回報卻無限的,那么劉宇昆今年所做的決定恐怕是既往人生中風險最大的一個:他辭去工作,選擇當一位全職作家。文學創作從工作之余的第二事業變成他賴以生存的收入來源,他將要面對的是市場壓力和生活節奏的完全轉變。有能力的人往往面臨同樣的困擾:能做的事情太多,每一樣都能獲得成功,手里各種事都放不下,難免陷入過度忙碌。在過去,劉宇昆一方面要顧及本職工作,一方面要顧及家庭,只能在每天上下班的通勤火車上寫作,還要抽空做翻譯。如今,他放棄本職工作,在寫作上相應也將承擔更大壓力,但這無疑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已準備好向前,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
我想,劉宇昆在面對變革時,會傾向于選擇適應。自小隨父母移民美國,適應新的文化和生活對他而言并不陌生,11歲時舉家從中國遷往美國是父母的決定,而今的轉變則是他自己的主意。唯一可能讓他猶豫不前的是家人——《異世圖鑒》和《折紙動物園》中的親情主題反復在他作品中出現,妻子和女兒對他的重要程度可見一斑。但比起和家人一起留下來,我更相信家人會選擇與他一同前行,跨越奇點成為“移民”。
(作者陳楸帆、王侃瑜均為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