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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創作談:社區、(非)虛構及電影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王占黑  2017年07月06日14:29

【作者簡介】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興。2010年入讀復旦中文系,2017年碩士畢業。已有作品見《芙蓉》、《山花》、《湖南文學》、《ONE》等刊物。

【創作談】

社區、(非)虛構及電影感

文| 王占黑 

很多人引過Graham Greene的說法,寫作者的前二十年涵蓋了其全部經驗,余下的歲月則是在觀察。他認為寫作者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觀察世界,一生只有一次。而其整個寫作生涯,就是努力用人們共有的“龐大公共世界”,來解說其私人世界。

我曾在領一位北方朋友重游我的兒時故地時,討論過類似的話題。他看著半拆半建的老城區,認為我們之間的區別或許在于經驗和知識的獲取順序上。對我而言,確實是經驗在前,知識在后的。

八九十年代,人們從弄堂搬進單元樓,逼仄的螺旋式空間變為敞亮的兩室一廳,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居住更新體驗。然而很快的,人們又匆忙搬出單元樓,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戶型。于是小區成了老小區,工人新村成了舊新村,留下來的,多是老人,窮人,以及外來務工的新居民,這構成了舊型社區在新世紀的鋼筋水泥,也恰好代表著三種不容忽視的社會角色:衰敗的工人群體,日益龐大的老齡化群體,以及低收入的外來務工群體。他們共生于一處,以遲緩的腳步追趕城市瘋狂的發展速度,吞吐著代際內部的消化不良,接受一輪一輪的改造,也等待著隨時可能降臨的淘汰,這使得舊社區本身所具有的地方性、時代感更加五味雜陳——它屬于歷史與空間的糾纏,既是連貫的,也是破碎的。它看似沉睡的軀殼里不停歇地涌動著復雜的事件、關系和情緒,而這些無不是基于老子、兒子、房子、票子,基于遍地皆是的生老病死。

我的經驗,就在這些老社區里。

我的寫作從童年模糊的弄堂、河岸記憶中走出來之后,就一頭扎進了這個獨立于“鄉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舊的空間。它來自小城市平民階層所創造的熟人社會。它的容量是龐大的,存在感卻不相符地異常低下。我希望給予它一種真實、細致且平視的呈現,大約就是沈從文所說的“貼著寫”。

最初是寫一對在馬路口給人補衣服修傘的老夫妻,打賭房子不會拆遷的故事(《預言》)。接著寫一個小區看門人(《小官》),是當作平民英雄來寫的。過了幾年發現,去看這個空間內群體生活的凋敝,遠比追溯往日的榮光和真善更要緊,便決意再寫看門人的故事(《小官的故事》),偷吃狗肉,被年輕人打,去美容店,這時“街道英雄”的反英雄元素已經顯現了。此后接連寫了二十來個“街道英雄”,有人,有動物,清一色都叫 “XX的故事”。

比如棋牌室??停ā堵閷⒌墓适隆罚势钡晖婕?,比如賣水果(《水果攤故事》),賣菜的(《老菜皮的故事》),做早點的(《阿祥的故事》),開雜貨店的,五金鋪的(《阿金的故事》),剃頭店的。比如跳廣場舞的,協管社區雜務的(《美芬的故事》)。他們大多是下崗再就業或退休工人,離開了單位制的依附,努力營生或渾渾度日。所謂“男保女超”,男的當保安,女的打超市零工,說的就是這一批老居民的生存狀況。

再如環衛工人,送牛奶工(《光明的故事》),以及老知青(《春光的故事》),是熟人空間里操持別種語言的特殊角色,他們所擁有的地域文化和氣質,比如吃苦耐勞或孤高自傲,不時與外部環境產生互動,有些融入其中,有些仍在適應,但確已歸屬于本地空間內了。新舊、出入之間的變化關系,十分有趣。

當然我最感興趣的仍是老年人群體。一來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當大的創造性和可能性,二來這也是老齡化社會必將面臨的問題。比如務農的老人無處可勞作(《百步橋的故事》),扎堆閑聊的和疲于奔命的兩廂對比(《老馬的故事》),撿垃圾成癮(《阿明的故事》),病痛中的懺悔與冒險(《偷桃換李記》)等等。其中涉及到的養老、代際和歷史包袱,無不出自皺紋和拐杖之中,并催生出另一類有關動物的故事。

在熟人社會中,每一只晃蕩的貓狗雞鴨都有自己的地盤和名號,他們是這片土地上的另一群霸主,擁有完整的江湖。小區里的動物輩分不一,生著高高低低的喉嚨,也有各式各樣的脾氣,就像小區里的人一樣,有的活得長久,有的說沒就沒了?!豆匪玖睢贰ⅰ秮砀J莻€獸》,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這又牽扯出政策帶來的風波,比如抓捕黑戶(《雞飛狗跳記》),禁燃煙花(《炮仗的故事》)等。

社區是一個持續飽和且不斷溢出的容器。每個人存在關聯,彼此參與或見證。寫著寫著,我漸漸發現這幾乎是一種“云”的狀態,也便走出了一種較為狹窄的生命經驗,去尋求當代社會中一種普遍的狀況和民生聯系——每個小區都有這樣的人,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社區,它們或許彼此能互為當代城市叢林的樣本。

既是市井民生小說,我習慣以大量地方語言和以口頭化為主的日常表達來呈現。民間的白話詞匯是非常形象的,比如一個人走來走去打發時間,就說他是“一根賣不掉的甘蔗”。瘦得皮包骨的人,就說他是“薄皮棺材”。自來熟的,叫做“韭菜面孔”。東西多不叫多,叫“多到造反”。走開不說走開,要說“拍拍屁股走開”。如果說街道是一種江湖,人們則以綽號行走其中,這個名號要叫得響,還要能遺傳給下一代。諸如此類,恰恰展現了不上臺面的口頭語言所具有的高級的文學感,可謂一筆深厚的寶藏。

對話中的引號也是刻意去除的,為的是取消日常對話中并不常見的正經感??谡Z的兩種特色,利落簡短,冗余重復,都是對話情緒的體現。但脫口而出之中,卻不乏深奧的人情心思。話不講透,或啰嗦不得點,都是民間敘述的留白特色,值得去細想。

這樣的處理往往讓我的故事沒有太多的戲劇沖突,故事幾乎是在波瀾不驚的情況下悄悄推進的。很多人覺得太過平緩,太散文化了。實際上這和人物的生活過程如出一轍,在看似平靜實則一言難盡的一生中走到老??蘅扌πκ怯械?,人們習慣了平平常常地講給鄰居聽,你們也不妨一聽。

或許因為太過平常,總有人誤以為我在從事非虛構寫作。然則我必須承認這是一種小說。做蕭紅研究的時候,我曾經提出過一個“不受限的文學世界觀”。想象/回憶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文學創作的世界,彼此間是互相可觸的,暢通無阻的。走在路上,人物裹挾著畫面感襲來的時候,他同時就成了走在故事里的人,姓名住址對不對,早無關緊要了。魯迅所說的東南西北的鼻子眼睛捏出一個人,桑塔格所說的 “需要把自己和其他東西一起當作素材來出借,真的存在那樣一個世界,而我真的置身其中。”也是這樣的意思。文學的真實和虛構可以暫時(或永久地?)模糊界限,而非虛構也絕非最真實的一種。

九十年代的大陸電影常常給人一種強烈的小說感,許是出于對當代文學的及時改編(即便那會兒并沒有IP這種極具野心的商業化概念),現實主義中不乏荒誕、魔幻和諷刺,場景轉變和鏡頭語言也和同期的小說狀況十分相似,可以說是非常良好的關聯互動了。新世紀以來,這種關聯被削弱一些,然而一種尋根姿態在藝術電影上卻做得更加積極,比如從賈樟柯到李?,B、從《路邊野餐》到《八月》為代表的故地景象。這兩個時期的大陸電影都是我所愛好的對象,尤其是后者的觀看視角。我始終覺得青年一代能為自己所成長的時代作出的最高反饋,就是用藝術的方式去呈現它,去獻給我們的父輩。這是一種致敬,也是一種自我梳理。

我幾乎是以分鏡練習的方式開啟了寫作嘗試。很多時候畫面常常是先行的。這大概同我喜歡上街看來看去有關,視覺沖擊總是優于其他感官,有時一個場景就是一個故事。走在路上看,眼睛是很貪婪的,一邊看,腦子一邊興奮,眼睛才會飽。我甚至會為我的故事尋找一張肖像,它不一定是直接關聯的,只是展演了某種相同的信息或情緒。

小區也好,街道也好,走到哪兒,誰一起身,留下一只茶杯在長凳上,就留下了一副街道英雄的背影。 

【作品鏈接】

《阿祥的故事》原刊于《ONE》2016年10月21日

《春光的故事》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6期

《老馬的故事》原刊于《山花》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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