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被稱為“男作家里的女作家”,我不介意
弋舟
《丙申故事集》,弋舟著,中信出版社2 0 17年5月版,40 .00元。
小說家。曾兩獲郁達夫小說獎,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魯彥周文學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2016年曾獲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提名。著有長篇小說《我們的踟躕》等、小說集《劉曉東》等多部。
丙申年,弋舟寫了五個短篇小說。《隨園》是一組遼闊的戲仿,詩意奇崛;《出警》看似寫警察的行當,實則寫人的孤獨;《發生笛》和《巨型魚缸》是中年人對樸素青春的執著懷念;《但求杯水》則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之邀作文,焦聚人的隔閡、痛苦和企盼。
弋舟把《丙申故事集》看作自己生命狀態的倒影,日常坐在電腦前,伴隨夏去秋來,花草榮謝。從《跛足之年》、《劉曉東》、《蝌蚪》到《我們的踟躕》,他的寫作愈來愈回歸“常情”,接受“此在”的局限。平淡無聊是歲月底色,但局部依然可以傾心砥礪,構建文學的、美學的奇山異水。
格非說,弋舟的敘事凈省、硬朗而準確,同時也擁有珍貴的密度感,這足以使他躋身中國最優秀短篇小說的作者行列。像一個工匠,弋舟對格非所謂“密度感”心有戚戚。他力求《丙申故事集》結實一些,而最有效的方法,無非讓小說生長于現實的根基,呼應于生活復雜的紋理,與俗情俗事達成親密的關切。小說家生活在時光里,是生活的洞視者和代言人。
在短篇小說《隨園》里,女主人公楊潔從戀人那兒學會了一句圍棋術語:“執黑五目半勝”。每到生死攸關,這個句子就會天啟似地鉆入她腦海。對弋舟而言,這幾個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字眼組成了“鏗鏘而令人難過的音韻”,胡言亂語卻無需詮解,一如小說本身。如果一定問他《丙申故事集》想表達什么,他或者也會這樣回答:“執黑五目半勝。”
訪談
描述什么,什么就變得“特別”
南都:《丙申故事集》是你2016年寫的小說集。你為什么強迫自己一年寫一本書?丙申年是不是特別的一年?
弋舟:強迫著我的,可能不是“一年寫一本書”這樣的意圖,那看起來更接近一個“勵志”的抱負。它不是的。這里面所有的動因,只來自于一個小說家的自我要求,來自于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尚未消減的虛構熱情和寫作能力。它不是一個“全年總動員”式的規劃,但確有一個小說家的志氣起著作用。丙申年并不特別,就好比米格爾街只是一條普通的街道一樣,奈保爾寫下了這條街道,它就別具了意義。當然,我不是在自比奈保爾,是說,小說家描述了什么,什么就變得“特別”起來,至少,由此丙申年對我個人構成了特別的意義,乃至,它讀出來我都覺得格外好聽。
南都:《丙申故事集》的第一篇《隨園》是很出色的短篇小說。是什么觸發你想象在戈壁灘上建構一座“隨園”?你久居甘肅,對祁連山下的戈壁灘是否抱有和女主角楊潔相同的感情?
弋舟:首先還是基于小說本身的需要,這個短篇有重要的詞眼———“戲仿”,那么,將那座江南的名園建構在戈壁之上,便能夠達成一組遼闊的“戲仿”,而“戲仿”一旦“遼闊”,便是我所認為的悲愴。久居甘肅,戈壁雪山這樣的風貌必然會潛在地影響我的意志,我之所以不愿將之稱為“感情”,是因為,我似乎對之沒有一種可被稱之為“感情”的心緒。它們亙古存在,我們 的“感情”,幾乎無法與之匹配,而所謂的意志,也僅僅是差強人意表達了我對它們應有的敬意。
南都:倉山居士袁枚在你眼里是個怎樣的人物?
弋舟:一個古代文人,一個典型的深諳中國邏輯的古代文人,聰明極了,但也有害極了。他很“高級”,但“高級”得令我們應當時刻地警惕。
南都:《隨園》里的女主角似乎度過了一個典型的80年代文藝青年的青春期:愛上老師,嫁給詩人,遠走天涯……你曾經也有過文藝范十足的青春年代么?“執黑五目半勝”,這句話對你有什么意義?
弋舟:“文藝范”就“文藝范”吧,總比“流氓范”好,但我的青春期沒那么“十足”,如果我能夠回到青春期,我愿意“十足的文藝范”一回。“執黑五目半勝”,對我而言,是鏗鏘而又令人難過的音韻,是不需要解釋的胡言亂語和肺腑之言,是小說的本意與真諦。
回到“常情”,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批評家胡平曾說你是很少見的喜歡書寫男女情感關系的男作家。《丙申故事集》里有四個故事《隨園》、《發聲笛》、《巨型魚缸》、《但求杯水》,其著眼點也都是現代都市的男女情感。你為什么著迷于此類題材?
弋舟:胡平老師從這個角度進入對我的打量自有其道理,我也愿意將其視為對我的一種期許,但如若說我“喜歡如此”,也許是我們都誤判了胡平老師的深刻。我們可以說寫下《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寧娜》乃至《復活》的老托爾斯泰,是“喜歡”書寫男女情感關系的男作家么?實際上,在這些作品中的確充斥著這樣的“關系”。我豈敢自比老托爾斯泰?況且,人類不就是這么點兒事情么?說我“著迷”于此,我也沒什么可反對的。
南都:你是否打算嘗試在小說題材方面有所拓展?
弋舟:會有這樣的愿望,而且我也已經做了自己能夠做到的嘗試。
南都:在《隨園》和《但求杯水》里,你對女性的內心情感和想法的捕捉很到位。你是否認為自己的寫作(包括性格)里有陰柔氣質?你介意被稱為“男作家里的女作家”么?
弋舟:到位地捕捉異性的內心情感和想法,大概是對一個合格作家的基本要求。當然,小說家氣質各異,這也是基本事實,我的確不怎么“陽剛”,但我警惕這么簡單地暗示自己,實際上,我知道我的凜冽甚至粗魯和粗暴。“男作家里的女作家”,如果被這么叫了,也挺好,沒準能讓書賣得更好一點兒,但僅此而已,里面必定充滿了誤解。對此介不介意,我實際上是沒有態度的———被誤稱,可能是我們的常態。
南都:你在小說的代后記里說,“遇到準確的事實”,幾乎是小說的硬道理。作為小說家,時時刻刻都在遭遇一團混沌的現實。你怎么樣去“遇到”那個獨一無二的事實,怎么樣去“準確”地呈現,以及此種“事實”是否與小說虛構的力量相抵觸?
弋舟:這番話要在一個專門的語境里才能成立和被理解。“遇到”更在天意,“準確”事關能力,而“事實”只聯系著忠誠與懇切。我難以說明這組詞匯在主客觀上如何檢驗,就好比我無法說明事實與虛構是如何相抵觸又如何地一致。既往的經驗與范式一旦成為了“經驗與范式”,我們都應重新喚醒自己對于“準確”的盼望。我們時時刻刻都在遭遇著的那“一團混沌的現實”,其實就是拜那些經驗與范式所賜,它令我們麻木,讓我們莫名其妙的自以為是。
南都:在你看來,丙申年這一年的寫作,和你之前的小說寫作相比,是否有所變化?這種變化是否與你自己的生活經歷相關?
弋舟:有變化,當然也和我的“生活經歷相關”。我們活在時光里,它無時無刻不在改造和重塑著我們。這也許就是我所說的“重逢全在天意”。聽上去似乎有些“宿命”的消極,但我更想表達的是對于時光的服從。
南都:你所說的寫作上的變化具體指是什么?
弋舟:我更愿意回到“常情”里了,也樂于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你覺得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說應該具備什么特質?
弋舟:讀后,它會令你倍感空虛,會令你有傷害感,但它又不致命地傷害你。
虛無感如影隨形,是寫作第一動因
南都:偉大的小說就像一堂人生課,我們從中學會人情世故、道理倫常、愛恨情愁。小說家多半也是資深的小說閱讀者。有沒有哪幾部作品,在哺育了你的寫作的同時也哺育了你的人生?
弋舟:我不太贊成將這些閱讀的滋養稱為“學會”,讓人“學會”什么,是教科書的野心,甚至,我更傾向于認為偉大的小說是將人搞到“不會”的,它動搖你從教科書中“學會”了的,搖晃你的定見,軟化你的傲慢。有太多的書給我帶來過這樣的效力,但如今它們擰成了一股繩,我已難以將它們拆解,一一指認。
南都:當寫作進入中年,是否會突然產生虛無感?比如覺得該寫的都已經寫盡了,或者覺得小說終究是虛空里建立的樓閣。你有沒有懷疑過寫作的意義?
弋舟:虛無感如影隨形,這甚至是寫作的第一動因,我們抵抗它,于是寫作,然后,在寫作中又追求著它。什么又不是虛空里建立的樓閣呢?為什么要把這樣的“建立”只推卸給了小說?我懷疑過寫作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也許就是在懷疑中確立的。但這并不妨礙我繼續寫下去,就好比我們在對生命意義的懷疑中依然活得興致勃勃。
南都:丙申這一年,除了五個短篇之外,有沒有同時在寫作長篇?丁酉年有什么寫作計劃?
弋舟:這一年,作為寫作本身,五個短篇之外,我寫了一些讀書隨筆,我還是不愿意將這些寫作的行為強調成生命之外的額外“工作”,我更愿意將其視為這一年里自己生命狀態的倒影,在這個意義上,五個短篇,一些讀書隨筆,就是我丙申年生命狀態的實錄。今年的計劃目前沒有一個兌現,所以我很難再將“計劃”描述成“計劃”了。但必須要兌現的,目前看來,至少要寫一部兒童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