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訪談:我的難題來自寫作本身
小說家呂新訪談:我的難題來自寫作本身
[1]我不知道別人是什么情況,對我來說,當初就是想寫,不寫就覺得過不去。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仍然是這樣。
記者:原先我認為喜歡一個作家只要讀他的文字就夠了,的確,對許多人來說,這樣做無疑是明智和正確的。但我常常掩飾不住自己淺薄的欲望,有時候,見面多了,也免不了后悔。可是我無法預計我即將面對的將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一個作家的文字可以和他的為人產生或大或小的出入,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接觸您的文字時,我大約20歲左右,現在也沒有長大多少,可就是覺得思想中的雜質多了。我曾經一度迷戀您的那種寫作方式,尤其是發表于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些短篇小說,我記得有好幾次因為看到了它們買下了那些過期的舊雜志。大部分是《收獲》。當時,我非常奇怪您可以那樣去敘述,有許多的放縱,有一點點拘謹,有一些節制。為此,我曾經嘗試著去寫——但,你可以猜出來,事實上,是失敗了。時代發生了變化,而我在文學的曲徑中一次次地誤入迷途。的確是這樣。我現在開始慢慢地知道自己應該選擇什么樣的方式,就像明白自己應該穿多大的鞋子才最合腳。但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
當時我在讀您的小說時非常奇怪您在涉世不深的年齡可以去寫那樣的題材,在對人生的把握和對漢字的運用方面都呈現出難得的才情。但顯然不只是才情在起作用。現在,對這一點,我仍然保持了一定的興趣。在您的初期寫作中,最關鍵的誘因是什么?
呂新:我不知道別人是什么情況,對我來說,當初就是想寫,不寫就覺得過不去。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仍然是這樣。除了寫作,我不喜歡做任何的事情,換句話說,除此以外的任何工作都不能吸引我,甚至連最基本的認同感都沒有。我看很多人從事著他們各自的工作,一直到退休,我不能不佩服他們。比如說,一個人能在一個最沒意思的場合堅持到最后,待到曲終人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毅力。
早期的東西,我覺得節制不夠。那時候我也是二十多歲。二十多歲的人能懂得什么叫節制呢?只知道渲泄。有激情,有傻氣,有時還要搜尋一些多愁善感的東西,創造一點痛苦,這樣做只是為了增加一點重量。現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脖子里掛一個十字架,或者別的什么小零碎,也是為了讓自己顯得重一點,想辦法復雜一點,深刻一點。人,感覺自己缺什么,就要想辦法補什么。現在看起來,實際上這種事情和年齡沒有什么關系。任何年齡的人都有這樣的問題。
往事如夢。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有意思。
[2]現在談論寫作,對我來說,不僅沒有幸福可言,連一種愉快的情緒也談不上。沒意思啊。
記者: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沒有讀完您的全部作品。有一些作品集子,沒有搜集到。為此,我覺得自己提出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將出現一些斷章取義之處。有意思的是,我一直對您的文字保持一種探險般的興趣,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如此。而您的寫作也一直是以探索的面孔出現的。無論是早期的短篇,稍后一些的長篇,還是近期的中長篇,都呈現出這種特征。譬如您在《撫摸》和《夜晚的順序》中所呈示出的語言的狂歡,在后來的《草青》中一如既往地延續著,甚至有一些“變本加厲”。我覺得,這似乎與現實生活的不確定性具有緊密的關聯。在您的小說中,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指向。我不止一次在想:這個人為什么會這樣?
而且,作為您的小說的最主要的特征之一,這一點得到了廣泛的討論。但我覺得任何討論都形不成什么,最關鍵的應該是作家的意識在起作用。結合您早期的文字來看,您的創作凸現著一個潛伏和綿延的過程。向生活的開掘越深,您對它的把握便越加接近了本質。是啊,它原本如此蕪雜,慌張,在混亂的背景中顯現著秩序。
可以詳細談談您的看法嗎?
呂新:我不想談論我的看法,更不想詳細談。我的看法和這個社會,和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不管是什么看法,那又能怎么樣?現在談論寫作,對我來說真是一件度日如年的事情,不僅沒有幸福可言,連一種愉快的情緒也談不上。沒意思啊。
我不愿意回頭看,過去的早就過去了,看了又能怎么樣。我經常看見有些人在很詳盡地,一點一滴地討論一個東西,我總是不明白,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義?更有甚者,還有人煞有介事地不斷提出這個,又提出那個,像是發現了什么新東西一樣。有一年冬天,我在一個地方等車,看見旁邊有兩個屠夫正在認真地剝一只羊,周圍還有一些人,每個人都在說話,各抒己見,人云亦云,完全是一幅后來我們常見的作品討論會的場景。后來,又來了一個人,把那只剝好的羊一下拿走了,絕塵而去。發言的人都傻了,啞口無言,很快就都散了,討論會也就此結束。
我認為,沒有必要把我們的想法和看法都講出來,我不認為把自己的事說給別人聽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3]說到文學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對我來說,需多大就有多大。
記者:對您的作品,盡管喜歡,但我始終感到了一種難度。閱讀的難度。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一開始就錯了。或者說,我像大多數讀者一樣,對小說的意義和脈絡感興趣。我記得在對唐晉進行訪談的時候曾經談到了相關的一點。我提到他的小說文字。他說:閱讀起來有無障礙?我覺得沒有。您的小說是另一種質地。我能夠判斷它的優良,卻苦于找不到一個可以游刃有余的解讀的路子。我想,我又錯了。可我還沒有擺脫這些。
這么多年來,只有您的文字讓我產生類似的感覺。欲罷不能。真的,可能沒有一個比這更合適的詞了。我想,在您的生活的核心部位,在文字的內里,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它們比單純地活著更加重要。您最初不是寫詩嗎?從后來您寫出的小說來看,它們也的確更像詩。對于作者,它具有一種強大的引力。對于具備一定鑒賞力的讀者,也同樣如此。
不過,我總覺得有許多事情您懸而未決。生活難以定論。今天和昨天難以定論。
現在我常常想起夏天的情形,在樓梯口,您站著,送我出來,您的眼睛閃爍,拍拍我的肩,說:好好寫作,好好生活。我想您可能忘了這個細節。在小說和現實之間,或許,您離文字更近。我想知道:目下的生活,對您的寫作構成了什么?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文學,您還有別的喜好嗎?
我的另一個意思是說,在您的心目中,文學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它可以抗拒生存的磨蝕和世俗的侵吞嗎?
呂新:說到文學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對我來說,需多大就有多大。對我來說,還不存在抵御什么與抗拒什么的問題,文學本身的力量和魅力會使一切黯然失色。
這樣的問題,對別人來說也許是一個問題,是一個往哪邊倒的問題,甚至會成為一次痛苦的抉擇,但對我來說不是個事。
說到懸而未決,我覺得可能所有的人都懸而未決。就事情本身來說,沒有一件事情是保險的,一勞永逸的。變化難道不好嗎?如果一切都提前澆鑄好了,人生還能叫人生嗎?世界還能叫世界嗎?
記者:我不止一次對您的寫作產生憂慮。因為有許多人的狀態在顯示著自身的不足,并反證著生存的凌亂。雜質充斥了我們的周際。我不知道,一個人,依靠什么樣的力量可以抗拒這些?是信念嗎?或許,但現實是多維的。信念大概能夠在總體上起作用,但在一些微妙的瞬間,有許多外在的力量可以去腐蝕人的心靈空間。我想知道,這么多年來,您有無遇到一些來自寫作自身以及之外的難題,您是如何克服它們的?
呂新:我的難題應該來自寫作本身,即能寫出什么樣的東西,能否真正寫出想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