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阿瑩編劇、孫超導演、西安話劇院排演的五幕話劇《秦嶺深處》,正在將一個鮮為人知的族群形象搬上舞臺。這個族群,便是將自己的愛恨和生死、智 慧和創造、前途和命運,深深扎根在秦嶺大山之中的共和國軍工人。他們為共和國承載著重大而神圣的歷史使命。然而,他們的追求與奉獻、生存和命運卻至今鮮為 人知,軍工人的群體形象在中國當代文學和戲劇、影視作品中至今沒有成功的展示。因此,話劇《秦嶺深處》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一部具有多方面意義,并值得期待的 重要劇作。
共和國文藝畫卷中第一組軍工人群像
軍工題材的文藝作品本來就極其少見,而塑造出完整的軍工人群像者則尚未看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先后在《人民日報》《美文》雜志讀到過有關鄧 稼先的一些隨筆,前些年西影集團又導演了電影《錢學森》,約略看到軍工人的身影。但這些都屬于對當年兩彈一星元勛的傳記性作品,缺乏普通軍工人的藝術形 象。在這個意義上說,話劇《秦嶺深處》中的一組人物,是共和國文藝畫卷中的第一組軍工人的藝術形象。
這是一組基于現實中的軍工廠和軍工人塑造的真實而典型的藝術群像。他們中有以羅天柱、王國章等為代表的從戰爭年代轉入軍工領域的老專家、老領導 形象,有以周大軍、劉娟為代表的海歸專家形象,有以羅安麗、羅安平為代表的軍工二代形象。他們雖然年齡不同,經歷各異,性格千差萬別,也有著不同時代的鮮 明印記,但他們的選擇是一致的:甘愿遠離都市的繁華,堅守大山深處,冒著生命危險為國家研制尖端武器,為保家衛國,為世界和平獻出自己的一切。其中很多人 在研制和試驗中壯烈犧牲,將自己的生命留在了大山深處,變成了一尊尊雕像。
周大軍是當今時代新一代軍工人的典型代表。他是留學歸來的科學家,秦嶺飛狐導彈的總工程師和導彈試驗的總指揮。一方面他是被劉娟、羅安麗兩個女 性深愛的男子漢,一方面又是秦嶺飛狐導彈研制的靈魂人物,軍工事業最堅定的守望者,同時也是老一代軍工烈士的后代。劇中對這一形象的塑造主要通過四個環 節,一是將周大軍置于事業與愛情的艱難選擇之中,具體而言是置于劉娟代表的堅守大山里的軍工事業與羅安麗代表的走出大山去生產民品的選擇之中。周大軍堅定 地選擇了留在大山里,選擇了劉娟,即使在劉娟犧牲之后,羅安麗采取了種種手段,都未能使他離開秦嶺深處;二是在導彈試驗失敗,愛妻因此壯烈犧牲,專項資金 又不能及時到位的情況下,周大軍力主軍工廠職工個人集體捐資重開導彈試驗,而且要拿出劉娟犧牲后的全部撫恤金;三是在戰爭與和平的辯證關系中,周大軍提出 了研制高端武器是為了和平的思想;四是在導彈試射失敗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拆彈的生死關頭,周大軍不僅英勇無畏,膽大心細,而且通過手機留下了自己的遺言, 希望后來者繼續秦嶺飛狐的研制。通過這四個核心劇情的敘述,話劇展示了一個既有著崇高的事業心和責任心,又智慧果敢、有血有肉的、真實的新一代軍工人形 象。
羅天柱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老一代軍工人形象的典型。他是軍工廠的廠長,經歷過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在軍工廠的管理中,他沿襲了戰爭年代的果斷、 勇敢和軍令如山的作風,他以在戰爭中立軍令狀的方式向上級保證完成秦嶺飛狐生產任務。作為長者和領導,他表現出寬厚與慈愛的一面,但同時又因自己的女兒羅 安麗走出大山,而且帶走了技術骨干而與其絕交。這一形象是僅次于周大軍的又一個原型人物。
羅安麗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表現了編劇直面客觀真實和時代風氣的現實主義精神。作為女性,羅安麗敢愛敢恨,敢作敢為,而且對生產尖端武器有自己的 認識。她敢于走出大山,開辦公司,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理想。作為從事軍工生產的科學家,她是劇中惟一反對生產尖端武器,主張走出大山的人。這一形象在現實中 是普遍存在的。盡管在劇中她并不是被作為反面人物來塑造的,甚至還表現了她對軍工事業的貢獻,但她的想法與做法,與周大軍構成了強烈反差,成為了整個劇情 的沖突點。她對周大軍的摯愛與反對,以及一系列極端的行為,構成了這一形象復雜、真實而生動的內涵。
復調式對話結構的話劇實驗
《秦嶺深處》所講述的軍工人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復調結構。復調原是一個音樂概念,被用于文藝理論,是從蘇俄文藝理論家巴赫金開始的。巴赫金是 用復調來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結構的!肚貛X深處》在敘事上嘗試了復調結構,可以說是復調理論在舞臺藝術中的一次成功實驗。按照巴赫金的理論,作品中 的人物不僅僅是作者描寫的客體,不完全是作者思想的直接表現者,而是獨立的思想主體。作品中不同的思想主體(主要人物)之間,及其與作者之間的對話關系, 構成了一個作品“多聲部”的復調結構。話劇《秦嶺深處》正是由這樣的多重對話關系組成的一個復調結構。
第一重對話關系,是在周大軍與劉娟的靈魂之間展開的生者與死者的對話。由于周大軍與劉娟在研制秦嶺飛狐導彈問題上的一致立場,以及彼此的摯愛, 這一重對話關系帶有獨白性質,所展示的不是沖突,而是因高度和諧與強烈的愛,生發出的詩意。這種陰陽兩界之間的對話成為全劇最為生動、最具超越性的敘事支 點。
第二重對話關系,是在周大軍與羅安麗之間展開的現實層面的對話。由于他們在是否研制高端武器、是否堅守在秦嶺深處等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所以這一重對話是全劇的核心沖突,是塑造周大軍和羅安麗形象,凸顯全劇主題的主要環節。
第三重對話關系是在周大軍與羅天柱等老一代軍工人之間展開的。由于對話雙方在研制高端武器方面觀念完全一致,而在行為方式方面有著代際差異,如 對英雄的理解、對是否安放劉娟的雕像,以及是否可以讓全體職工集體集資去研發秦嶺飛狐等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所以這一重對話既和諧又沖突,既展示了幾代軍 工人對軍工事業的執著與奉獻,又展示了不同時代軍工人各自的獨特風貌。
第四重對話關系是在新舊兩個時代的軍工人之間展開的,是研制秦嶺飛狐的周大軍、劉娟、羅安麗等新一代軍工人,與曾經研制土制手雷抗擊敵人而壯烈 犧牲的辮子雷、大柱、三柱等舊時代軍工人之間展開的跨時空對話。通過這重對話,作品烘托了新一代軍工人堅守軍工事業的堅定決心和堅強意志。
這幾重對話關系,再加上編導、劇中人物、觀眾三方構成的潛在的對話關系,整部話劇已成為一個相當復雜的復調結構和多元的意義框架。
作為舞臺藝術,《秦嶺深處》的復調結構和多種對話關系,是輔以燈光變化和多媒體手段來實現的,如與劉娟的靈魂,以及辮子雷等老一代軍工人的對話 關系,是在兩種不同的燈光中展示的,這種燈光的變幻使得陰陽兩隔、以及巨大的時空跨越,在一個小小的舞臺上被真實地展現出來。這恐怕是作為小說家的陀思妥 耶夫斯基無法做到的,也是巴赫金始料不及的。
戰爭與和平主題的當代化與中國化
話劇《秦嶺深處》在真實地再現軍工人為了軍工事業堅守大山深處,奉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的感人事跡和偉大情懷基礎上,反思了當代中國的戰爭與和平的辯證關系,使整部話劇的主題抵達了思想的深度和高度。
19世紀中期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史詩式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通過四大家族、一千多號人物的龐大結構,反思了法俄戰爭中的戰爭與和平的 關系。而在20—21世紀之交的中國,戰爭與和平的關系再一次以完全不同的內涵,成為這個正在崛起的、13億人口的大國必須面對的問題。可以說,在當今世 界,托爾斯泰曾經反思的戰爭與和平的辯證關系,正在成為當今世界所要再次共同面對的問題。
話劇《秦嶺深處》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創作的。在謳歌幾代軍工人的無私奉獻的同時,《秦嶺深處》著重通過周大軍與羅安麗的沖突與對話,通過是否 應該研制高端武器的論辯,反思了當代中國所必需面對的戰爭與和平的關系。以下的這兩段對白,直接道出了反思的結果,并將全劇的主題推向了思想的高處:
羅安麗:今天我必須告訴你,偉大的導彈設計師,那一次次戰爭的背后,是一個個母親在等待兒子,是一個個妻子在盼望丈夫,是一個個孩子在思念父親。
周大軍: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居里夫人、沒有海默,就沒有原子彈,世界就會更加和平。
羅安麗:難道不是這樣嗎?戰爭的升級始終跟裝備的升級連在一起,周大軍!
周大軍:我也告訴你,正因為我痛恨戰爭,才要把裝備搞上去,正因為我仇恨戰爭,才要扎根在秦嶺深處。
羅安麗:你……真是走火入魔了……
周大軍:安麗,你難道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敢炸我們的大使館,為什么有人敢占我們的南沙海島?說到底,是他們以為,我們的裝備比不上他們。你不是喜歡讀歷史嗎,那中國近代史,就是一部落后挨打的歷史。
羅安麗:請你不要用教科書上的話來教訓我。
……
好吧,為了你的夢……你就等著化成一尊雕像吧!
周大軍:就是化成雕像我也在所不惜!安麗,你也是軍工人,你應該明白,我們的每一次試驗,不是在推動戰爭升級,而是在放飛和平鴿,一只潔白的和平鴿。這個世界正是由于我們的奉獻,才阻止了戰爭,才減少了殺戮和流血。
一部話劇,樹起了一組暫新而獨特的人物群像,彰顯了一種崇高的精神與情操,弘揚了一種博大的思想。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