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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薩:閱讀頌 虛構頌

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節選)

http://www.00444477.com 2016年04月19日11:52 來源: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楊玲 譯

我五歲學會閱讀。那是在玻利維亞科恰班巴的薩耶學校,胡斯蒂 尼亞諾修士的課堂上。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今,近七十年時光不再,可我還清楚記得那個魔法如何豐富了我的生活:將書中的文字轉化為形象;打破時空 屏障,讓我同尼莫船長(《海底兩萬里》人物)一起遨游海底兩萬里,同達達尼昂、阿托斯、波爾多斯以及阿來米斯(《三個火槍手》人物)并肩作戰,粉碎詭計多 端的紅衣主教黎塞留旨在推翻王后的陰謀,讓我化身冉阿讓扛著馬呂斯(《悲慘世界》人物)那奄奄一息的軀體在巴黎的內臟中跼蹐前行。

閱讀把夢想變成生活,又將生活變成夢想,讓孩童如我亦能觸及文學的廣袤天地。我母親曾經對我說,我最初的習作其實就是我所讀故事的延續,因為我總是為故事 的終結而傷心,或是想要改變故事的結局。或許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盡管我自己全然不知,那就是:從成長到成熟,再到終老,我都在延續著那些令我的童年充滿 冒險和激動的故事。

我真希望母親此刻也在這里,她讀到阿瑪多·內爾沃和巴勃羅·聶魯達的詩歌時總是動情至流淚。我也希望佩德羅姥爺在這里,他長著一個大鼻子,頭頂禿得錚亮。 他總是對我的詩句贊賞有加。還有盧喬舅舅,他鼓勵我全身心投入到寫作之中,盡管彼時彼地從事文學創作甚至都無法填飽肚子。一生中,我身邊滿是像他們一樣的 人,愛護我,鼓勵我,在我彷徨的時候,將他們的信念傳遞給我。正是由于他們,當然,也憑著我的執著和一點點運氣,我得以將自己的大部分時間投入到這項集激 情、嗜好和奇跡于一身的事業中來。這事業就是寫作。寫作讓我們開啟另一段平行的人生,讓我們得以逃避生活的不如意;寫作是化習常為神奇,又化神奇為習常; 它驅散混沌,點石成金,使瞬間永存,視死亡如過眼云煙。

寫故事并不容易。故事變成文字的那一刻,一切的計劃都枯萎在紙上,思想和形象也都失去了活力。怎樣才能重新將它們激活呢?我們很幸運,大師們就在那里,我 們可以向他們學習,遵從他們的榜樣。福樓拜告訴我,天賦即持之以恒和鐵的紀律。福克納告訴我,形式,即文字和結構,可以加強也可以弱化主題。馬托雷爾、塞 萬提斯、狄更斯、巴爾扎克、康拉德、托馬斯·曼告訴我,在小說中,視野和雄心同文體技巧和敘述策略一樣重要。薩特告訴我,話語即行動,一部介入當下、尋求 更好選擇的小說、戲劇或散文可以改變歷史的進程。加繆和奧威爾告訴我,缺乏道德的文學是不人道的。馬爾羅告訴我,英雄主義與史詩,適用于阿爾戈英雄、《奧 德賽》和《伊利亞特》的時代,同樣也適用于當今時代。

倘使列舉所有令我或多或少受益的作家,他們的影子一定會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籠罩在黯然之中。因為有惠于我的作家實在太多了,可以說是數不勝數。他們向我揭示 講故事的秘訣,更促使我探究人性的奧秘,讓我敬仰人的豐功偉績,也讓我驚恐于人的野蠻惡行。這些作家是我最誠摯的良師益友,他們激發了我的使命感。我在他 們的書中發現,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希望始終存在;即便只為能閱讀故事、能在故事中任幻想馳騁,此生不枉也。

我有時也捫心自問,在我們那樣的國度里,寫作是不是一種唯我獨尊的奢侈。畢竟那里讀者稀缺,窮人和文盲充斥,不公正所在皆是,文化則是少數人的 特權。但這種遲疑從未令我的熱情窒息,相反,我一直筆耕不輟,即便是在為溫飽而奔波幾乎占據全部時間的那些歲月里亦是如此。我相信我做對了,因為如果文學 之花只能綻放在高度文化發達且自由、昌盛、公正的社會里,那么它斷不會出現。而事實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文學的存在,由于它所形成的良知,由于它帶給人們的 希望和憧憬,也由于我們在進行一次美麗的幻想之旅后回到現實時的失落,正是由于這一切,比起過去的時代,比起當初那些講故事的先輩們試圖通過寓言使生活多 一些人道的時代,如今的文明才得以少一些殘忍。如果沒有我們讀過的那些佳作,我們一定會大不如現在;我們會多一些妥協,少一些躁動和倔強,甚至喪失批判精 神,而后者才是進步的動力。一如寫作,閱讀也是對生活之匱乏的一種抗議。在虛構中尋找彌補闕如的人一定會說——其實何須言之,何須意識到這一點——此等生 活對我們來說是不夠的,遠不足以滿足我們對終極理想——人類生存之根本——的渴望,生活本該更加美好才對。我們之所以創造了虛構,正是為了在某種意義上體 會到我們渴望擁有的那許多別樣的生活,因為往往我們甚至連其中之一種也無法完整擁有。

如果沒有虛構,我們將很難意識到能夠讓生活得以維持的自由的重要性;我們也很難意識到,生活被暴君、被意識形態、被宗教踐踏而變成了地獄。如果有誰不相信 文學除了能夠讓我們置身美麗和幸福的夢想,還能警告我們反抗一切形式的壓迫,那么就請他問問自己,為何所有企圖從襁褓到墳墓完全控制住公民的政權都如此懼 怕文學,為何他們都要建立審查制度去壓制文學,心存狐疑地監督獨立作家的一舉一動。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知道任由想象在書中自由馳騁的危險,因為 他們知道,一旦讀者將使虛構成為可能的自由、在虛構中實踐著的自由,與現實世界中潛在的蒙昧與懼怕作一比較,虛構就會激發人的反叛情緒。不管其本意如何, 也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作家在編織故事的同時也宣揚了不滿。他們告訴大家世界是糟糕的,幻想中的生活遠比日常的生活更為多姿多彩。倘若這種思想 扎根于民眾的意識,民眾就會變得難以操縱,難以讓他們再相信生活在棍棒、檢察官和獄卒中間更安全,更舒適的謊言。

好的文學為人與人之間搭建橋梁。它讓我們享受,讓我們痛苦,也讓我們驚詫;它跨越語言、信仰、風俗、習慣和偏見的障礙,將我們緊緊相連。當白鯨將亞哈船長 葬身大海時,無論是東京、利馬還是廷巴克圖的讀者無不會為之動容;當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安娜·卡列寧娜撲向呼嘯的火車,于連·索萊爾走上斷頭臺,《南 方》中城市通胡安·達爾曼(博爾赫斯短篇小說《南方》中人物)走出潘帕斯草原上那間小酒館去坦然面對挑釁者手中的匕首,當發覺住在佩德羅·巴拉莫(胡安· 魯爾福小說《佩德羅·巴拉莫》)的故鄉科馬拉的居民全都是死人的時候,每個讀者都會感到同樣的戰栗,無論他信奉的是佛陀、孔子、基督還是安拉,或是個不可 知論者,無論他穿的是麻衫、西裝、長袍、和服還是燈籠褲。文學在不同的種族之間建立手足之情,消除無知、意識形態、宗教、語言和愚蠢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豎起 的分界。

從小我就迷戀璀璨的法國文學,夢想有一天能夠到巴黎去。我相信只要住在那里,呼吸著巴爾扎克、司湯達、波德萊爾、普魯斯特曾經呼吸過的空氣,就可以讓自己 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相反,如果不能走出秘魯,我將只是一個星期天和節假日才寫寫東西的偽劣寫手。事實上,我很感激法國及其文化,是法國和法國的文化給了 我難以忘懷的哺育,使我懂得了文學不僅是一種熱忱,還是一項紀律,一個工作,一種執著。我在法國居住時,薩特和加繆還健在并筆耕不輟。那是尤奈斯庫、貝克 特、巴塔耶、齊奧朗(羅馬尼亞旅法哲學家,二十世紀懷疑論和虛無主義重要思想家)的時代。那個時代,我發現了上演布萊希特作品的劇院,放映英格瑪·伯格曼 (瑞典導演)作品的影院,演出讓·維拉(法國戲劇家)作品的國立大眾劇院,還有上演讓·路易·巴羅作品的音樂廳。那個時代,我聽新浪潮音樂;讀新小說;聽 安德烈·馬爾羅的演講,那是最美的文學篇章;親睹了戴高樂將軍的記者招待會和他的雷霆萬鈞,那或許也是當時歐洲最具戲劇性的場面。不過,或許我最應該感謝 法國的是,在那里我發現了拉丁美洲。正是在法國,我認識到秘魯是這個廣闊美洲的組織部分。共同的歷史、地理、政治和社會問題,共同的生活方式以及別有韻味 的共同言說和寫作的語言,將這個群體像兄弟姐妹一般聯系在一起。正是在那個年代,一種全新的,強有力的文學應運而生。也正是在法國,我閱讀了博爾赫斯、奧 克塔維奧·帕斯(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墨西哥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古巴作家)、魯爾福(墨西哥 作家)、奧內蒂(烏拉圭作家)、卡彭鐵爾(古巴作家)、愛德華斯(古巴作家)、多諾索(智利作家)以及其他眾多拉美作家的作品。他們的創作為西班牙語小說 帶來了新意。正是由于他們,歐洲和世界大部分地區得以發現,拉丁美洲這個大陸并非只有政變、駭人聽聞的軍事獨裁、胡子拉碴的游擊隊員、曼波舞的沙鈴和恰恰 恰,而且還有各種思想、藝術形式和文學想象,它們超越了光怪陸離的現實場景,說著一種世界性的語言。

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拉丁美洲都在不斷進步,盡管不乏磕絆,盡管正如塞薩爾·巴列霍的詩句所說,兄弟們,還有很多事要做。除卻古巴,還有它的 準接班者委內瑞拉,以及一些實行虛假的、鬧劇式的民粹主義的所謂民主國家,如玻利維亞、尼加拉瓜等,不管怎樣,拉美國家都實行了基于廣泛民意的民主政治, 并且在巴西、智利、烏拉圭、秘魯、哥倫比亞、多米尼加共和國、墨西哥以及幾乎整個中美洲,有史以來第一次擁有了尊重法制、言論自由、選舉和輪流執政的左派 和右派。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如果能夠堅持走下去,堅持和陰險的腐敗進行戰斗,繼續融入世界,拉丁美洲將不再只是未來的大陸,同時也屬于現在。

在歐洲,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說實話,在任何地方我都沒有異質感。在所有我居住過的地方,巴黎,倫敦,巴塞羅那,馬德里,柏林,華盛頓,紐約,巴 西,多米尼加共和國,我都覺得像在自己家里。我總能找到安身之地,安靜地生活,工作,學習,幻想,交友,并且讀到好作品,找到好題材。雖然我并非有意為 之,但我并不認為做一個世界公民就意味著削弱所謂的,也即我同祖國的聯系——其實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倘使果真如此,我的秘魯經歷就不會始終滋養我 的創作,不會總是出現在我的故事中了,盡管這些故事看上去似乎離秘魯很遙遠。恰恰相反,我相信正是因為我久居故土之外,我和祖國的聯系反而更加堅固了。久 居國外,我對這種聯系看得更清楚,同時還多了一份鄉思。這種情感能夠讓我分清本末,并使回憶永存。愛是不能勉強的,一個人對祖國的愛亦是如此。這是一種從 心田自然萌發的情感,猶如愛人、親子、摯友之情。

我們再回到文學上來。童年的天堂對我來說并不是一個文學神話,而是我親身經歷的現實,即我享用的快樂時光。在科恰班巴,在我家那所擁有三個院落的大宅子 里,我和我的表姐妹,還有我的同學,一起演繹著泰山和薩格里的冒險故事;在皮烏拉檢察院的閣樓上,蝙蝠筑巢建窩,它們那靜悄悄的影子讓那片炎熱的土地上夜 晚的星空充滿神秘。在那些歲月里,寫作就好像玩一個全家都會為我喝彩的游戲,我的天賦讓我贏得大家的掌聲。在家中,我是外孫,是外甥,是兒子,一個沒有父 親的兒子,因為我的父親死了,去了天堂。父親魁梧、英俊,穿著海軍制服,他的照片裝點著我的床頭柜,我對著照片祈禱,每晚睡覺前都要親吻它。皮烏拉的一個 早晨——我想,至今我還未能從它的傷痛中擺脫出來——母親告訴我,那位魁梧、英俊的紳士其實還活著。她說,我們當天就要去利馬找他,和他一起生活。那年, 我十一歲。就在那一刻,一切都變了。我失去了天真,突然意識到孤獨、權威、成人生活和恐懼。閱讀拯救了我,閱讀好書佳作,逃到書中世界去。在那里,生活令 人激動,節奏緊湊,冒險一個接著一個;在那里,我自由自在,又找到了幸福的感覺。同時拯救我的還有寫作。我獨自悄悄地寫作,就像一個人被一種不可告人的嗜 好、一種明令禁止的熱情所征服。于是,文學不再只是一個游戲了。它變成了一種抵御不幸的方式,一種抗議的方式,一種反叛的方式,一種逃避不堪忍受之重負的 方式;它變成了我活著的理由。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每當我覺得消沉或者壓抑,每當我徘徊在絕望的邊緣,我便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來。它猶如一盞明燈,指引 人走出地道;又像是一塊救生板,將落海的人帶回岸邊。

盡管寫作讓我頗費力氣,它讓我流下豆大的汗珠,并且像所有作家一樣,我也時常感到江郎才盡、想象力枯竭的威脅。但是,一生中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月復一月,年 復一年地去構建一個故事更令我感到享受,因為這個過程意味著從一個模糊的想法,一個記憶中收存的某次親歷的景象,發展成為一種忐忑,一種熱情,一種遐想, 而后又形成一個計劃,最后變成一個決心,決心嘗試將這層薄霧一般浮動的幻影變成一個故事。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福樓拜如是說。的確,他說得非常準確。 寫作是一種充滿幻想和愉悅的生活方式;是頭腦中火花四射的一團火焰;是同不聽話的語言作戰并最終將它馴服,這就像獵人為追蹤令人饞涎的獵物而不斷探索廣闊 的世界,目的是把最初的想象喂飽,使每個故事的巨大胃口得到滿足,而這胃口越來越大,常常試圖一口吞下所有的故事。在醞釀的過程中,我們甚至會感到頭暈目 眩,但小說一旦著床,它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人物會自己活動、行事、思考、感覺、要求得到尊重和重視,再也不接受任何強加的言行,不允許被剝奪自由意志,否 則就等于將他們殺死,讓故事失去說服力。從第一次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像魔法一樣跟隨著我,它是那么美妙,那么飄然,仿佛和自己深愛的女人日復一日、周復 一周、月復一月地交歡,沒完沒了。

至于虛構,我前面說得最多的是小說,卻很少提及戲劇。這當然是很不公平的,因為戲劇是虛構的另一種極致形態。它是我的初戀。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愛上了它。 那時,在利馬的塞古拉劇院,我觀看了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深受感動,立即下決心撰寫一個有關印加人的劇本。倘使上世紀五十年代利馬出現了戲劇運 動,那么我一定已經成了劇作家,而非小說家。但事實是當時沒有出現那樣的情況,所以我被逐漸引向了敘事。但我對戲劇的愛從未停止,它只不過蜷縮在小說的影 子里半夢半醒地睡著了,就像一種誘惑,一種思鄉之情,特別是每當我看到一部令人折服的劇作時,它就會蘇醒過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的一位百歲姨姥姥在生 命的最后幾年里逃離周圍的現實,遁入回憶和假想,正是她的這種持久的回憶讓我萌生了一個故事。當時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即這個故事更適合戲劇舞臺,只有 在舞臺上才能煥發出成功小說所擁有的活力與光彩。我懷著初學者的興趣與忐忑將它寫了出來。當我看到它被搬上舞臺,并且由諾瑪·阿拉昂德羅飾演女主角時,我 高興極了。于是,從那時起,在小說和雜文的創作間隙,我又嘗試了幾次戲劇寫作。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七十歲時竟然登上了舞臺(應該說,我是跌跌撞撞地闖 上去的)。那次魯莽的冒險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體驗到了奇跡:我這個一生都在寫虛構小說的人,竟然能夠在幾個小時里扮演一個虛幻的人物,將虛構的故事活 靈活現地呈現在觀眾眼前。我無限感激我親愛的朋友,感激約翰·奧勒導演和女演員埃塔娜·桑切斯-吉永,是他們的鼓勵,才使我得以分享這神奇的經歷(盡管伴 隨它的還有驚恐)

文學是對生活的一種虛假的再現,卻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活,在這座我們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宮之中引領我們。當我們在真實的生活中遭受不幸和挫折時,文 學是我們的撫慰。正因為有了文學,我們才得以破解,至少是部分地破解存在之謎。這個謎團困擾著很大一部分人,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疑問多于確信的人。正因為有 了文學,我們才得以在面臨這樣一些主題時坦白我們的困惑:超驗,個人和集體的歸宿,靈魂,歷史的意義或荒謬,理性的此岸與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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