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作家訪談 >> 正文
“你踢足球嗎?”作為英國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終身院士、人類學家艾倫·麥克法蘭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時,并沒有顯露出任何來自足球強國的優越感。記者是否踢足球,不是麥克法蘭真正關心的問題,他的重點在于向記者闡述:游戲、體育運動和業余愛好是否流行,是判斷一個社會是否“現代”的重要標志。
現代世界如何起源,有何特質?這是73歲的麥克法蘭長期思考的問題。2011年,應清華大學國學院“王國維紀念講座”之邀,麥克法蘭在清華大學圖書館發表了題為《現代世界的誕生》的系列演講。“麥克法蘭教授演說時幾近脫稿,侃侃而談,不時轉身板書,偶爾瞥一眼樂譜架上的講義,身體語言豐富……”兩年后,那些攤在樂譜架上的講義經整理、翻譯,以《現代世界的誕生》之名在中國出版。麥克法蘭說,這部書稱得上他畢生思考現代世界起源問題的集成。
游戲不僅是游戲
“成為團隊的一員非常重要。在西方社會,俱樂部、業余愛好之類的事情在未來將變得更加重要。我們正在朝著‘休閑社會’發展,越來越多的工作可以被電腦、機械替代,人們就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生活,因此必須學會如何與周圍的人共度良日。”在清華大學的一次講座中,麥克法蘭曾對在場的中國大學生參加學生社團的情況做了調查。結果是:有差不多一半的學生加入了一個學生社團,有少數幾個人同時加入了兩個社團,同時加入三個社團的,幾乎沒有。這印證了麥克法蘭對中、英兩國差異的判斷,“對于劍橋大學的學生來說,加入兩三個學生社團簡直是家常便飯,在他們的生活里,社團的地位舉足輕重。”
在英國,俱樂部和社團不僅存在于大學校園,從小酒館、咖啡屋,到賽馬總會、志愿協會,再到皇家學會、英國學術院,俱樂部、社團無處不在。麥克法蘭認為,俱樂部和社團構成了英國社會結構的基石。正是俱樂部和社團所培養的信任和合作精神將英國個人主義的、流動的民眾凝聚在一起,使得現代世界能在不列顛島上誕生和存續。足球,這種極具競爭性的團隊游戲,就能夠把人們凝聚在一起,為了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目標而共同努力。
在麥克法蘭看來,游戲、運動和業余愛好是映照資本主義的一面重要的鏡子。對于大多數社會的大多數人來說,沉重的生活壓力使得人們難以進行類似的娛樂。除了特殊的節假日以外,人們不可能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在毫無經濟利潤的純休閑活動上。而在英格蘭,這一切司空見慣。數百年來,英格蘭人不僅癡迷于各種游戲,而且把它們“出口”至世界各地。“眾所周知,世界上很多競爭性團隊游戲要么是在英格蘭發明的,要么是在英格蘭完善并形成制度的。”麥克法蘭說,這些游戲既包括足球、棒球、網球、板球、賽馬,也包括制定跑步、游泳、劃船比賽的距離等。
生活在20世紀上半葉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們不僅是一國愛花人,而且是一國集郵家、養鴿迷、業余木匠、票券剪藏家、投飛鏢、縱橫字謎控。”“最名副其實的本地文化全部圍繞著小酒館、足球賽、后花園、火爐前和‘一杯釅茶’而開展。”
自孩提時代起,麥克法蘭就親身經歷著這樣典型的英格蘭生活,“我幼時就讀的寄宿小學和寄宿中學狂熱地推崇游戲、運動和業余愛好。”麥克法蘭認為,通過游戲,學生可以學習到某些能夠適應社會競爭的素質——如勇敢、自信、思想獨立、不畏風險、合作技巧、公平游戲等,“當競爭性資本主義者力圖逮最大的魚、種最大的菜、集最大一套郵、賽最快的艇時,他們需要有競爭對象。但是他們也需要合作、分享和攀比,因此,所有這些活動也都圍繞著友誼、團體、俱樂部而展開。”
中國應該走自己的路
只要粗略地翻閱一下《現代世界的誕生》這本書,讀者就會發現,麥克法蘭談論的“現代世界的誕生”,其實是11或12世紀以后的英國——更確切地說,只有英格蘭,而不包括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
現代性起源于英國,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新見,中外學者大都認同這個觀點。但在傳統的歷史敘述中,直到15世紀,整個歐洲還處于“黑暗的中世紀”。將現代世界的源頭提前300年,意味著無視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農業革命以至工業革命與現代性的關聯。
“的確,工業化使英格蘭變得強大,但工業化并不意味著‘現代’。現在的世界正處在后工業化時代,到處都是高科技,我們不就‘現代’了嗎?并非如此。動力、醫藥、通信等技術確實重要,然而僅憑它們本身,還不足以讓現代赫然有別于非現代。工業化和現代性是不同的東西。”麥克法蘭認為,現代性的本質特征是經濟、社會、宗教、政治的徹底分立,“日本是個很好的例子。日本是一個很成功的國家,我們說它是前現代也好,后現代也罷,但它從來都不是現代國家,因為其經濟、社會、宗教、政治沒有分開。”
麥克法蘭在該書中強調,英格蘭的現代性從11或12世紀一直綿延至今,是一道橫亙一千年的“長長的拱弧”,具有極強的連貫性,沒有任何間斷。其實,在1978年出版的《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中,麥克法蘭就提出,從12世紀起,英格蘭就與歐洲其他地區分道揚鑣,已經具備了現代社會的核心特征,即經濟和法律上的個人主義特征,此后英格蘭的社會和經濟沒有根本性的變化。
顯然,按照麥克法蘭的標準,中國也不是一個現代國家,“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立足于集體的文明,在這里,個人不大可能獨立于其他人以外;在這里,人際關系是個人身份認同的固有要素;在這里,個人只有同其他人結合起來才能變得完整。”
“您所說的‘現代’,是中國的唯一出路嗎?”面對記者的提問,麥克法蘭很快給出了否定的回答,“‘現代’并不是什么都好,也有無休止的戰爭、資源的浪費、人民的苦難。中國應該走的不是西方的道路,不是日本的道路,而是中國自己的道路。中國的經濟發展進步有目共睹,而英格蘭是全球最古老的現代國家。在這個時間節點上,通過我這部書對英格蘭歷史和結構的解釋,或許能幫助中國讀者看清未來有哪些選擇,以及可以實現哪些目標。”
“祝你的球技能有長進!”采訪結束,麥克法蘭說了這樣一句客套話,但聽上去仿佛是對整個中國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