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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芳:禪者視野下的中國文化

———臺灣中華文化總會副會長、著名學者林谷芳以“禪”話“文”

http://www.00444477.com 2014年09月01日11:00 來源:人民政協報 張麗

  編者按:

  儒、釋、道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中華文化的發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林谷芳日前出版的新著《落花尋僧去》,就是以行腳的獨特方式來觀照中國文化。那么,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禪”對傳統文化產生了怎樣的作用?如何從藝術特別是音樂的角度去理解中國文化?本報記者特邀林谷芳來暢談禪者視野下的中國文化。

  禪者的行腳

  文化周刊:您最近出版新作《落花尋僧去》,是基于怎樣的契機?

  林谷芳:這本書中有很多我在各地行腳的圖片。過去寫音樂、文化或禪,身為作者,我總是將自己隱身其后,但這本書卻是例外,因為它所寫是生命的行腳,是生命直接的經驗及由之而生的觀照,因此我就不能回避作為書中主人翁角色的事實。

  除了生命行腳這個基點,這本書的另一焦點,主要是談文化觀感。原因在于我自來就成長于濃郁的中國文化環境中,后來長期關心且研究中國文化,便將這些年來在兩岸行走深有觸發的部分為文登載于報刊,此書就是一個結集。正因為是結集,在書中你會看到,前面的文章帶有較多文化人的色彩,越到后面禪家的身影就越為明顯。這中間映現的,其實不只是文化觀點的側重,更是生命角色的位移。

  此外,我也選擇行腳日本作為此書的另一重點,主要因為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雖有許多相似處,卻又有所不同,正好參照。

  文化周刊:剛才您說此書主要是講禪者的行腳,那么,禪者的行腳和一般人的旅行有何區別?

  林谷芳:旅行是借由環境的轉變以放松身心,而行腳則是通過環境的轉換來照見自我生命的盲點與不足。正因如此,這本書提到的許多地方大家雖都到過,但你可以發現,我呈現出的是不同于一般人的禪家觀點。

  比如說,一般提及江南,總聚焦于它的物阜民豐,但在這里,我卻提到:為什么中國宗教修行最發達的地區是青藏高原跟江南?前者自然環境嚴酷,逼使人去思索生命存在的實相,修行自是一途。那江南呢?在此,我提出了:一來是因江南景物總呈現極致之美,面對美,尋常心理會怕它消逝,何況極致之美!二來則因江南的四時界限非常清晰,任何的美也就都極其短暫,人就容易產生“生命須臾”之嘆,而由此生起修行超越之心。也因此,盡管有許多人總在春花、夏鳥、秋楓、冬雪中盡享江南之好,道人卻在此起更深的觀照。

  文化周刊:是不是這也印證了您曾經所說的,您多次往返大陸與臺灣就是為了印證生命所學的真實與虛妄?

  林谷芳:所謂“生命所學”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個是文化的。在臺灣,現在50歲以上的人,年輕時所讀的多是中國的典籍。我自己尤其想有機會去厘清文化中國、歷史中國、政治中國、社會中國、地理中國其間種種的異同。也因此,兩岸開放后,1988年我第一次來大陸,就走了35天11省市。但又因中國文化之深,地理之大,這一印證到如今也就持續了25年。

  “生命所學”另一個層面的意義,則是修行的。后期我更多從禪家角度領略大陸的種種,也透過在大陸不同地方的行腳去照見自己在禪修行中內心是否安頓。舉例來說,在臺灣,許多人認識我,許多場合我總會受到一些禮遇,但到了大陸,尤其邊疆,不只人生地不熟,還有文化水土的不同,在此,若不能隨緣,原來所謂生命的安頓其實也只是一種假相。

  禪者看文化

  文化周刊:文化界有段時間一度流行“參禪熱”,相關圖書等衍生品層出不窮,質量良莠不齊。您覺得禪的精髓是什么?應該如何正確對待所謂“禪”?

  林谷芳:禪是最具中國特質的佛教宗派,它強調的是開發你生命本具的覺性。這覺性原是人人本有的,但因各種無明妄念,使人“迷心逐物”,只知一味往外追求,導致煩惱纏身。禪的本質是昭示世人“生命的減法”,要大家透過“歸零”,讓生命得以重新以嶄新而自己的面貌出現。

  從這一角度來看,市面上許多所謂的禪書其實與禪無關。例如有些人將禪寫得很美,但當那美已變成一種往外的追逐或自我慣性的耽溺時,它其實與世間的種種追逐,本質又有什么差別呢?

  文化周刊: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儒、釋、道三家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您覺得禪和中國傳統文化有什么關系?或者,三者對傳統文化的發展產生了什么樣的作用?

  林谷芳:儒家的社會性、道家的美學性與佛家的宗教性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國自周代就已形成人間性極濃的文明,而儒家正是集大成者,孔子更精確的角色其實是個社會改革者或社會哲學家。至于道家,它盡管富于自然哲思,但最主要的影響卻在美學,中國水墨以山水為宗就是道家思想的直接體現。而宗教對生命共同困頓處境的觀照,在人間性的中國原來著墨較少,佛教的傳入則補足了這種缺憾,也讓中國人較明顯地有了這種終極的關懷與超越。

  儒、釋、道三家構成了中國文化的“鐵三角”,用人類學的說法,一個文化的存在必須滿足生命的三種基本需要: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超自然的關系。精要來說,在中國,儒家處理了人與人,道家處理了人與自然,佛家則觀照人與超自然。這三者缺一不可。

  文化周刊:您在書中專門談到云南摩梭人保持原始狀態的情景,以及受到現代文明影響后的尷尬,您怎樣看待傳統文化與當代文明之間的關系?

  林谷芳:隨著科技文明的發展,在全球化的浪潮下,很多生物的多樣性被我們不自覺地摧毀了。從人類發展的角度來看,文化基因庫的多樣性被保存著,我們才會看到人類的多姿多彩,生命也才會有更多可參照及選擇的地方。所謂的信息社會、全球化,從某種角度講,對文明的多樣性其實是個浩劫,城市間走向均同化,生活反而出現另一種貧瘠。因此,我們來到摩梭人生活的地方,應該對當地人保持一種謙卑,而不是作為旅行者,就可以侵犯他們,如此,文化的多樣性與對生命的尊重也就不存在了。

  從摩梭人自身的角度來看,文化的主體應該有其自己的選擇。是保存原來的傳統,還是走向所謂的主流社會,決定權在他們手中。但當我們不自覺地帶著各種外來的東西來到摩梭人所處地方時,其實是在強烈地影響著他們的選擇。

  關于傳統文化與當代文明的關系,我想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一是多樣性,一是厚度。從多樣性來看,不同的文明提供了文化基因的多樣,不同時代的文明也提供了文化基因的多樣,任何人既是文化的產物,也是建立在過去文明的基礎上的。一個生命有厚度就是因為他能接續歷史,一個文明有厚度也是因為它能接續傳統,如此看來,傳統不應該變成負債,而應該是一種資產。傳統文化如何跟當代文明對接,在這個變動的時代里需要有一個觀照,但前提應該是把傳統文化當成資產來看待。

  文化周刊:有些學者或專家呼吁對一些傳統文化載體做出了人為性的搶救,這是否與您剛才所說傳統文化主體有其自由選擇的權利相沖突?

  林谷芳:人為性的搶救是不得不開展的,但它最終還是要喚醒當事人從傳統文化主體的角度去思考文明的價值何在。這必須有一個更深的觀照與論述。而這個論述并不能求諸于外來的學者,它必須是從傳統文化主體出發,也就是必須來自內在的傳承者。當傳承者有了對自身文化的驕傲,對它的保存或傳承乃至發揚也就成為自然之事。有些東西之所以被丟掉,就是因為我們認為它不重要;而一旦我們真的認為這是我們的寶貝,并能講述它為什么能成為寶貝的道理時,就會形成一股真正的文化力量?傊,從被動的保護與搶救,到主動的愛惜與發揚之間,需要有一種自覺,更需要有一種論述。

  在藝術中觀照文化

  文化周刊:您進修過人類學,深諳中國音樂,又深入文化界,還教授禪宗知識,哪方面才是您所真正追求的?

  林谷芳:我從6歲時就有感于死生,生命的根本困頓及超越一直是我人生觀照的核心,從根柢講,我就是一個禪者。而作為一名文化學者,它也讓我從文化中觀照自己的種種,并由之回饋于文化,也算是人生路上的一個重要角色。至于進修人類學,則是因為上世紀70年代臺灣發起了“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中國文化往哪里去”的話題在當時被廣泛討論,所以求學中我就去選擇了一個以文化為根本概念的學科———人類學。雖然人類學者跟禪者的生命情性有所不同,但人類學對文化的觀照成為后來我在談中國文化思路上非常重要的參照?傊U、中國文化、人類學,在我生命中并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融為一體的。

  文化周刊:您曾說過,我們在理解中國文化的時候,很少從音樂的角度去考慮。您覺得如何從音樂中去理解中國文化?

  林谷芳:相較其他藝術,音樂有兩個非常重要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在錄音技術發明前,音樂必須要有活體的傳承才能存在。文學、美術可以通過作品而獨立于活體之外,比如一本書,我們可能不曉得作者是誰,但卻無礙于它的流傳,可音樂只要沒人唱,就會從歷史中消失,再也不能復原。

  音樂的這種活體傳承還具有群體性,因此音樂更能準確回歸、復原當時的社會形貌。舉個例子,我們發掘出一本書或一幅畫,說它們是那個時代的反映,其實有點冒險。比如我作一幅畫出來,后人考古時指著這幅畫就說,當時的畫風是這樣的,可能的誤差就極大,畢竟那只是我個人的涂鴉而已。音樂不一樣,音樂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群體性。比如有人曾說,日據時期的臺灣人過得也幸福?墒侨绻莻時代是幸福的話,為什么閩南語那一時期的歌謠除少數幾首外都是哀情悲傷的曲調?當然,對于個體來說,一位很幸福的生命寫出灰色的筆調也是有可能的,但藏于群體的藝術卻不會如此,它是生活的直接投射。

  音樂的另一個特征是具有抽象性。抽象的特點就是它不容易托附于具體的概念,人在此也就不容易“撒謊”。因為這種抽象性,活體傳承的群體性使音樂變成一種活生生的歷史儲存。也因此,從音樂的角度來理解中國文化的一些特質,也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解讀中國音樂,兩者交互參照,對于中國文化的解讀就不會限于太多概念性、主觀性的東西,反而常有發人所未言者。

  文化周刊:您提到,您主持的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每年至少去江南做一次異地教學,讓學人體得文化與藝術之間的深刻關聯。您覺得文化與藝術之間有怎樣的深刻關聯?

  林谷芳:藝術其實是文化的一種核心表現。為什么到江南去?江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它地理環境比較復雜,人文因此更具多樣性。不像北方,一望無際,基本上到哪差別都不大。相比之下,江南更容易看到人文的多樣性,對藝術家的觸發一般也就較多。

  提到文化與藝術之間的關聯,我舉個例子。你到了江南,會發覺北宋畫是大塊的山水,南宋之后則不是。為什么?因為江南的氛圍是悠閑恬靜的,而北方的山水則是大塊磅礴的,在這里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地理、人文與藝術之間的關聯。

  再舉個例子,好像有句俗語說,“寧可聽蘇州人吵架,不可聽寧波人說話!碧K州人罵“殺千刀”的,你還恨不得他“殺你一萬刀”呢!因為他說的是吳儂軟語,嬌滴滴的,沒有蘇州這樣的地理人文,就沒有這種語言,也根本不可能出現昆曲這種一唱三嘆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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